2月20日在新聞上看到撒烏瓦知部落(Sa'owac niyaro')被縣政府搗毀的消息時,雖然不感到驚訝,卻令人心痛。以這個部落農耕採集生活為主題的展覽,去年十二月才剛在澳洲墨爾本的皇家植物園展出,澳洲人正還在敬佩臺灣強軔的文化力之際,我們的社會竟然用法令、警察和怪手來面對這樣的文化。這個反抗運動裡涵蓋許多現階段世界性的議題,但是目前只有原視新聞雜誌「天還未亮」和部落集體燃狼煙的報導,跳脫了事件的表面,指出了原住民長老為主體的話語和國家資本體制之間,最根本的衝突矛盾;透過原視的報導,國外的友人開始關切撒烏瓦知的處境,因為全球遭遇經濟和環境問題的城市,都以探尋原住民永續性的自然文化,來反省當代社會,尋求新的出路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從大溪出發,沿著大漢溪的左岸的自行車道去勘察,發現怪手沿路鏟平河岸邊的灌木林,將所有的植被推光,有好幾段就直接將沙石和破碎的樹幹推到河床裡和農業溝渠裡;許多的阿美族的小部落被拆掉,這些自然部落有的後退到灌木林裡重建,將自己隱藏在森林裡,沒有腹地的就遷往更危險的河岸地,阿美族嘹亮的歌聲還是隱隱約約的從森林裡傳出來;這是我們社會一直都不願意承認的「大漢溪河岸阿美群」。沿著河岸重新認識我們的歷史和自然環境,本來就是一件美事,但是粗暴的行政和工程,玷污了這樣的河岸想像。沿路開始有自行車隊通過,不小心聽到他們的對話,一起討論儀表上所顯示的里程數和時數,也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心跳指數。騎著破舊淑女車的騎士們,反而好奇的停在部落前觀看阿美族的小板橋、菜園和農寮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去年為了想要瞭解大漢溪的自然環境,認識了撒烏瓦知部落的阿美長老們,這半年來持續到部落裡請教阿美長老們,漸漸體會和瞭解阿美族獨特的河川永續經營文化。長老們從20年來半工半農的經營模式,逐漸轉變成自足農耕採集的濕地經營方式,將移自花東的阿美族生活共生植物,如麵包樹、大葉山欖、樹豆、樹薯、輪胎茄和各種採集植物,與河床上本來的臺灣水柳、苦楝、構樹和烏桕等原生植物,加上吵雜的動物聲,形成了生態系統細緻豐富的自然景觀。阿美族的母語也透過這樣的農耕經營技術,在家族和部落生活領域中建造了活的母語語言情境,有時甚至一整天都用不到漢語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每週我將這些寶貴的經驗和智慧,直接移轉給學校裡的學生、同學及老師,也轉述給有志於社區農園的社區伙伴。原因在於這樣的自足永續的經營方式,恰好也是全球化經濟破滅時代中,當代社會最需要的生產文化及技術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年颱風水患時,撒烏瓦知部落的農耕濕地反而成為大漢溪河床上最有效的滯洪池,水患只會讓農耕濕地的水芋和筊白筍獲得更多的養份;反而自行車道單調的草地,只會將水量快速送往下游,造成下游的水患壓力從高堤往河岸上看,水利單位的景觀單調生態錯亂的經營方式,和阿美人的共生環境相比,我覺得將河川的經營從阿美族人轉移至河川管理單位,反而更令人擔憂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這次的自行車道工程,生態和文化的破壞十分嚴重,很慚愧的,連我自己都只是冷眼旁觀,提醒我們的卻是撒烏瓦知部落十幾個阿美長老的反抗運動。

          由於採訪過長老,我才瞭解大多數的長老們,在二、三十歲以前都在花東過著和祖先一樣的農耕採集生活。移往都市的二十年,憑藉著自己勤勞的勞動力,和對都市生活的美好想像,來到西部做工和建立家庭,每個人大約都有四到八個小孩。再之後的二十年,才在臺灣的勞力市場轉移下,以半工半農的方式找到依附在都市邊緣河川地的生存方式;這二十年的開墾,和不斷的被驅趕,最後才找到人生生命後段的新樂園。二、三十年的努力,撒烏瓦知部落的長老們形成了和祖先精神一致的河川經營方式,當去年將這樣的島內移民文化介紹到國外時,他們都讚嘆這種文化的前瞻性;也同情臺灣的原住民,在經歷了四、五十年的生命之後,才在將快到祖先來時之處,找回傳統精神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這十幾位長老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是台灣神話的詩史,最大的差別在於一開始他們就學會了祖先傳下來的生活習慣,花了四、五十年之後,最終還是必須從都市逃離出來,才有辦法以祖先般快樂的方式渡過人生的晚年,而不是以養老院的方式。而且以他們的身體狀況,已經沒有辦法和壯年時一樣開墾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因為這樣,所以撒烏瓦知部落成為這一次河岸工程中,唯一站出來反抗的團體,他們以體弱多病的身體,最大的年紀,最小的人口,每天住在帳蓬裡,也常常從工程主辦單位的電話裡收到威脅和羞辱;靠著晚上集體向耶穌基督禱告和身上的傳統部落精神在支撐著。他們只覺得自己在維護自己的基本生存權,我卻認為他們在幫當代社會和阿美族的精神背十字架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偉大城市與偉大國家的價值,並不是在一些經濟奇蹟,或是偉大的建設,或是偉大的人物;而是在於能夠看到弱勢者的文化力量,和我們能不能夠從照顧弱勢來展現人道的精神。他們是被社會拋棄的勞工,是被歧視的弱勢民族,是無住屋的人民,用法令、政權、警察來趕走他們太容易了,但是我必須站在撒烏瓦知這一 邊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這裡的長老用哭泣的聲音說:「我們不是同一個國家嗎? 我們不是應該要互相照顧嗎? 為什麼要拆我的房子? 為什麼要讓我這麼難過? 為什麼要讓我哭呢 ?」,我們要用行動來回答她的問題!